一日,和小影闲聊时,谈到埙。人有七窍,埙有七孔,这话是贾平凹说的。可现在的埙呢,却有十孔了,音域更宽,但贾的话依然适用。我想他的本意不是七孔要对仗好七窍,而是想要告诉大家,这乐器是有灵魂的,它是泥土捏就的,低温烧制出来的(我个人不喜高温埙),每一个孔都能发出不同的声音,这就跟古琴七弦代表不同意义一样。 最初知道埙,还是通过贾平凹的那本《废都》,当时还在念初中,偷着看的。如今里边的“删去XX字”和土墙上的吹埙人还记忆犹新。那人该蹲在墙头蜷缩着,两手捧住埙,看不清面容,只是呜呜地吹,像博物馆里的陶俑,一吹就是那么几千年。 早在人类结绳记事以前,就有了埙。中间开那么一孔,拿绳串过并拴住了,在空中舞动着,瞄准枝头的鸟儿,用力一抛,打跌下来了。它是作为狩猎工具的流行石而存在的。尔后,埙又有了两孔、三孔,到了春秋时期,埙已增至六孔,这时的埙,已经能够吹奏音乐了。 最早的埙演奏家,有说暴辛公的,有说庖牺氏(伏羲)的,《诗经》里所说的“天之牖民,如埙如篪”,即是用音乐诱导百姓团结友爱,亲如兄弟的意思。“伯氏吹埙,仲氏吹篪”,正是形容兄弟二人一唱一和的美好画面,可见埙是雅乐,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音中占土位,它是接地气,从脚底涌现出来,在大地上游走的。 从网上购回一只阴氏笔筒埙,黑黑的,跟洞箫和笛子相比,不那么起眼,拍起照来恐怕也没那么好看,唯有正面上电脑刻的小篆“骥”字,在室内发出绿莹莹的光,仿佛幽冥的火,扑闪扑闪的。我迫不及待地把埙拿到手,一吹,却只发出“扑扑”的风声,再吹,已觉气短,而小影不过食指轻按,朝唇边一递,倏地一下就吹响了。 初学埙,已经落了她一大截,心有不甘,在网上看视频,吹长音、平音,一周后已大有裨益,能够吹简单儿歌了。而她因瑜伽忙,时间少的缘故,翻来覆去还是那几个音,于是又有了取笑她的资本,说兔子过了千年还是老毛病。她亦不跟我计较。每逢周末,两人便携埙去公园里吹,而见过的人却大多不识,有说箫的,有说笙的,可见这样古老的民族乐器还需要努力推广。 在我喜欢的埙演奏家中,赵良山的《哀郢》、王次恒的《阳关三叠》、刘宽忍的《风竹》以及阴育锋、张维良等人的埙曲都是我所喜爱和需要学习的,刘宽忍在埙入门视频中提到的“不加花,把音吹平、吹直;不要很多个音,吹一个音最难”尤为印象深刻。 音有清有浊,有邪有正,儒家的正视听,亦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体会渐深。 又一日,和小影去堤角公园练埙。从堤坝下来,至水边,见游蛇从木板桥下过,入水,进芦苇丛。一时兴起,捧埙吹起《阳关三叠》,不多时,便见群雀落于芦苇上,唧唧喳喳,或用喙啄凿芦杆,不时发出清脆之断裂声,众雀更是欢跃。 “麻雀是被埙声吸引过来的?”我知道自己是初学者,吹的并不好。 “很像。它们像是过来跟你伴奏的。我家附近的麻雀不也总在你吹埙的时候飞到阳台上来的吗?”她说。我亦记起了如埙如篪,想到佛教中说的,世间万物都有互为父母兄弟的经历。 像《哀郢》这类改编的埙曲,也就反反复复的几个长音,在简单中寻求层次变化。除了高超的演奏技巧之外,更多融入的却是演奏者的感情。 哭有许多种,笑有许多种,人的表情本就很多,敷衍太多油彩只会让面容越来越僵硬。 愿我们每个人都像那些古老的埙曲一样,简简单单,平平直直,不花俏,不媚俗;吹一个音难,保持初衷亦难,而随着年岁递增而保持本来面目更是难上加难。取之于土,重又归于泥土。在吹埙的某一刹那,我亦相信,自己是泥土捏就的。 刘小骥 甲午年九月十日于琢玉精舍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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