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盆景文化史十年磨砺蚊力负山终将问世381第八章中国近现代的盆景文化第三十二节 潘公凯《潘天寿画论》谈谈我父亲潘天寿艺术风格4
在艺术作品中,也象在生活中一样,力量要在矛盾斗争中才能显现出来,有反作用,才能体现作用力的强弱,他画的松树,往往是向下断折后又倔强地往上生长,树于上布满疤痕和苔草,粗大的枝干上只有不很茂密的松针,这是他根据生活的真实塑造的饱经风霜的老苍松的典型形象。他画的芭蕉,画的野花,往往是受到摧残后在断枝败叶中又抽出新的花叶。兰花,有时只画两三支叶子,而花却开得娇艳动人。石下的小草,水边的青蛙,以及蜘蛛、小虫,都表现了自然坏境中的(不是温室中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在大自然中,生命的发展过程确实是充满曲折和困难的,决不象温室或公园里的花木,生活在保护之下,虽然茂盛,却很脆弱。正是风风雨雨的打击磨练,才更能显示生命的顽强。罗丹说得好:“只有‘性格’的力量才能造成艺术的美。”并说:“自然中认为丑的,往往要比那认为美的更显露出它的‘性格’,因为内在的真实在愁苦的病容中,在皱蹙秽恶的瘦脸上,在各种畸形与残缺上,比在正常健全的相貌上更加明显地呈现出来。” 1966年,文革开始前不久,他画了一幅《梅月图》这是他最后一张大作品。在几乎正方形的纸上,一株粗大老梅树的虬枝铁干成S形横过画面,成为画的主体。他用了很多笔墨着意塑造了树干的苍老刚劲,而只在树梢上画了几朵小小的淡红色的梅花,很不引人注意。在那花的后面,却画了静夜的圆月和淡墨染成的夜空。环境是那样冷峻,然而又有一些温暖,微微暖黄的月色,和稀少而娇艳的几朵梅花。自然力量的不可躲避,冰刀霜剑的严重摧残,从梅树的粗干上强烈地表规了出来,而那树稍上的几朵小花,却证明生命终于战胜了艰难,即将迎来春天!这种寒冷幽湿的气氛,衬托了生命的顽强,也更衬托了生命们美丽。艺术作品,必须能够抓住人类心灵深处的某些最本质的东西,拨动那几根隐藏得最深的情感之弦,才能有巨大而久远的艺术魅力。他的画能动人心魄,那股扑面而来的骨气雄风逼人心胸,沁入心底,将那灵魂深处的虚浮、懦弱、庸俗、鄙琐的感情压迫以至驱除。他的画是生命的赞颂,是力和美的赞颂!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来自社会的下层,在贫苦的环境里靠刻苦自学走上了艺术创造的道路。他个性坚强,思想超脱,不屑于周围生活的纠葛纷扰,而沉浸在自己高华旷远的精神世界中,从中获碍无穷的安慰与乐趣。他爱力量,用强有力的艺术语言来抒发自己胸中的浩然之气;也爱质朴,在质朴和自然中感受着无尽的诗意。任阿甜俗、虚荣、软弱、琐屑的东西,都是和他的内心格格不入的。 除了上述的笔墨、章法、意境等方面以外,父亲绘画作品中的“风骨”还突出地体现在诗文题跋中。 题款,是他绘画作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不仅是一个画家,而且是一个书法家。吴茀之先生说他的书法“豪迈朴茂”、“其造诣甚或在画之上”。人们常说,吴昌硕是以书法入画,而他,则可以说既以书法入画,又以画法入书,他自己也曾明确提出“书中有画,画中有书”的见解,他的书法同绘画风格极为一致,不论行草隶篆,都以“骨”见长,刚劲峭拔,风骨奕奕。并且特别注意整体的气势和布局,疏密对此,斜正相生,大小随意,参差有致,既极有变化,又一气呵成。在书法艺术中独树一帜。他的款书不只在画面章法中起着极大的作用,而且使整幅作品的风流气骨更为强化、饱满。就连所用印章,也重骨力、重气机,力求与整个画面协调。 他的绘画书法,人们较为熟悉,而对他的诗,则较少了解。因为他还未来得及将诗集整理出版,就被关进了“牛棚”。他对诗学很有修养,是一个风格独特的诗人。他的诗,也是棱峭横肆,古拗老辣,和他的画风完全一致。他的题画诗只是他诗作的一小部分。这些题诗,使画面境界更为深沉高远,意趣倍增,加强了绘画作品的文学性、历史性,也更加充分地表现了作者的高风傲骨。例如,他有一幅不大的绍兴龙山写生轴,山色蓊郁、笔墨浑厚,在不熟悉龙山掌故的人看来,这是一幅普通的山景。然而他在画上挥笔题了一首七绝:“卧薪霸业久尘埃,谁向龙山拄杖来。唯有无边春草色,依然绿上越王台。”这就使人从龙山的景色联想到春秋时期的吴越之争,越王勾践战败于会稽龙山之后,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又打败吴国的故事。二千四百多年过去了,诸侯争霸,连年混战的历史早已被人忘却,连著名的越王台址。也难以辨认了,唯有年年春色依然。在这里,我们所感受到的,不仅是龙山景色的美,更是作者对漫长的民族历史的感慨,对统治阶级无休止的争权夺利的蔑视,和对于永恒的生命以及人类美好理想的赞颂。 另有一幅指画《抱雏》的题诗。也和吴越之争有关。这幅瘦长条幅的下端,画着一只灰鱼的母鸡和几只小鸡。画的上部两行行书垂直而下:“婆鸡婆鸡喌喌呼,毛羽鬅鬙喜抱雏,此是农家寻常事,莫言生息属陶朱。”⑤越国灭吴称霸以后,勾践的功臣范蠡却暗中带着西施逃离了越圈,飘游五湖,务农经商。他改名换姓,住在陶这个地方,人称陶朱公,隐匿不出,渡过了平静自由的晚年。这首诗用活泼,朴素的语言,写出了农家生活的安乐自在,也流露了对范蠡的明智所表示的赞赏,从而使观众间接地感受到作者无意于功名利禄,向往乡村纯朴生活的淡泊情怀。文化革命前,他的画室里曾挂有一幅中堂《浅绛山水》,作于1945年春。画的是江水浩荡,山岩突兀,近处林木参差,远处屋宇连绵,山岩上三个小人,在俯瞰这非凡的形势。画的右上角,用精卓的行书题两首七绝:“俯水昂山势绝群,谁曾于此驻千军。万家楼阁参差起,半入睛空半入云。”“江上千樯集海凫,上通巴蜀下姑苏。似曾相识浔阳路,夜泊船留司马无。”前一首是对雄伟壮丽的祖国大好河山的赞叹,后一首由长江之滨的古浔阳(即今九江市),联想到白居易的左迁江州以及他的名作《琵琶行》,流露出世事变迁,临风怀古的感慨。画的左下角,他用瘦劲的隶体再题一首:“感事衷时意末安,临风无奈久盘桓。一声鸿雁中天落,秋与江涛天外看。”进一步抒发了作者感事哀时,忧国忧民的复杂心情。当时,他在重庆,抗战虽然接近胜利,但国民党腐败,内战危机四伏,他对于祖国的前途是殊感忧虑的,在担忧中又抱着希望,盼国运出现转机。他的这三首诗,大大地开拓了画面的境界,深化了画面的主题。我们在画中看到的,不只是笔墨技巧的老辣精纯,诗文书法的深厚功力,而且在画中饱含着一种深沉的历史感,渗透着作者对祖国河山,民族历史的深切感情和责任心,朴而弥厚,淡而弥永,连同一丝默默的忧愁,久久地萦回在观者的心际。上文提到的《梅月图》,右上方也有一首题诗:“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将原来已经够刚、够辣、够冷、够涩的画意再加以强化,诗和画的感情执着在一点,倔强傲岸之气跃然纸上!——这类例子不胜枚举。 书画是抒情之作,诗、是更直接的抒情。读父亲的画,不论是笔墨章法、形象意境,或是诗文题跋以至印章,都使人觉得“磊磊落落,有一股磅礴的气势和跃动的艺术生命力”(吴茀之语)。诚可谓无一笔轻浮软弱、无一处小家气局。揆其原因,自是出于功力,更是出于心胸。故《竹懒论画》云:“绘事不必求奇,不必循格,要在胸中实有吐出便是矣。” 综上所述,我们不妨可以说:在他的绘画作品中,高风劲骨的内在精神是艺术风格的主柱,是艺术风格的基调。黄宾虹先生的山水中,“浑厚华滋”是对祖国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一种理解和表现。在父亲的作品中,那种雄浑苍古的磅磁气魄,渗透在作品中的艺术素养,则是对祖国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另一种理解和表现。强烈的民族意识,是他世界观中极可贵的部分,也是他思想感情的主要基石。在他的内心,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是具体的,切实的,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他把自己的艺术看成是源远流长的民族文化延续中的一小部分,他力图以振兴民族文化来振兴民族精神,尽力使自己的艺术无愧于养育了自已的祖国和民族。这种雄阔的抱负和胸怀,就是充溢于作品中的浩然之气的源泉。他用强有力的艺术语言,谱写了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颂歌。 父亲在晚年,努力表现时代精神。他的创作在主题、情调、意境、画面处理和艺术思想上的种种变化,是美术界经常谈到的。他从文人画的继承者转变为现代中国的美术工作者。建国以来,他画了不少欣欣向荣的作品,比如《和平鸽图》、《铁石帆运图》、《小篷船》、《露气》、《雁荡山花》。《百花齐放》《春艳》、《红莲》、《毛主席浪淘沙词意》、《耕罢》、《松鹫》、《国色天香》、《记写百丈岩古松》、《小龙湫下一角》、《无限风光》、《泰山图》、《暮色苍茫》、《长春》、《雄视》……等等。这些作品,体现了他对于时代精神的积极感受和老当益壮的革新精神。对于祖国在前进道路上的曲折历程,对于文坛艺苑在那些年的变革与发展,他都有直接的体验。这当中有忧虑,也有欣喜。而更多的,是对祖国繁荣昌盛的渴望和祝愿。作为一介书生,他只能用画笔来表达自己的这种祝愿。他从解放前表现孤傲超脱的内心世界转向晚年表现蓬勃雄健的时代风貌,变文人画的萧散淡远为现代艺术的强劲有力,表明了他在内容上、形式上,对祖国民族绘画在新的历史时期如何继承和革新的问题所作的深沉探索。他不趋炎附势,也不随波逐流,没有虚假,没有做作,他真实地对待自已,也真实地对待艺术。他的朴厚正直的人格、高尚的情操,和对于民族绘画的无限忠诚,巳经深深地铭刻在他的作品中,值得我们长久珍视和纪念。(原载1980年《迎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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