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盆景文化史十年磨砺蚊力负山终将问世334第八章中国近现代的盆景文化
第十七节 傅雷《观画答客问》2
然则黄氏之得力于宋元者,果何所表见? 曰:不外神韵二字。试以《层叠冈峦》一幅为例:气清质实,骨苍神腴,非元人风度乎?然其豪迈活泼,又出元人蹊径之外。用笔纵逸,自造法度故尔。又若《墨浓》一帧,高山巍峨,郁郁苍苍,俨然荆、关气派。然繁简大异,前人写实,黄氏写意。笔墨圆浑,华滋苍润,岂复北宋规范?凡此截长补短风格,所在皆是,难以列举。若《白云山苍苍》一幅,笔致凝炼如金石,活泼如龙蛇;设色妍而不艳,丽而不媚;轮廓粲然,而无害于气韵弥漫:尤足见黄公面目。 客:世之名手,用笔设色,类皆有一面目,令人一望而知。今黄氏诸画,浓淡悬殊,犷纤迥异,似出两手;何哉? 曰:常人专宗一家,故形貌常同。黄氏兼采众长,已入化境,故家数无穷。常人足不出百里,日夕与古人一派一家相守;故一丘一壑,纯若七宝楼台,堆砌而成;或竟似益智图戏,东捡一山,西取一水,拼凑成幅。黄公则游山访古,阅数十寒暑;烟云雾霭,缭绕胸际,造化神奇,纳于腕底。故放笔为之,或收千里于咫尺,或图一隅为巨幛,或写暮霭,或状雨景,或咏春朝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阴晴昼晦,随时而异;冲淡恬适,沉郁慷慨,因情而变。画面之不同,结构之多方,乃为不得不至之结果。《环流仙馆》与《虚白山衔璧月明》,《宋画多晦冥》与《三百八滩》,《鳞鳞低蹙》与《绝涧寒流》,莫不一轻一重,一浓一淡,一犷一纤,遥遥相对,宛如两极。 客:诚然。子固知画者。余当退而思之,静以观之,虚以纳之,以证吾子之言不谬。 曰:顷兹所云,不过摭拾陈言,略涉画之大较。所赞黄公之词,尤属门外皮相之见,慎勿以为定论。君深思好学,一旦参悟,愚且敛衽请益之不遑。生也有涯,知也无涯。鲁钝如余,升堂入室,渺不可期;千载之下,诚不胜与庄生有同慨焉。 原载《黄宾虹书画展特刊》1943年11月;署名移山。引自《傅雷文集艺术卷》安徽文艺出版社第228页 傅雷与黄宾虹的《观画答客问》 2013年11月19日东方早报 傅雷、黄宾虹的交谊始于1943年。此年,他们一个35岁,一个80岁,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平,此后虽有会面,寥寥数次,匆匆数日而已,直至黄宾虹去世,他们的交谊都体现在他们论学书里。已发表的傅雷给黄宾虹的信有一百多通,而黄宾虹给傅雷的信仅21通,至少两倍于此的信,受“文革”的洗劫不知下落。 这是现代人心中一个永远的痛。 纵然如此,从现存的论学书里,我们也不难看出它们的现代价值:他们的讨论几乎涵盖了中国画学最重要的命题,即中国画的现代再生。 有论者说是傅雷发现了黄宾虹。这话对了一半。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们都各自发现了对方。 导致他们交谊的,纯属偶然:傅雷在表姐顾飞那里看到黄宾虹给顾飞的信和画。然而偶然的背后蕴含着必然:傅雷寻求中国画出路的意欲与黄宾虹的探索之路在当时都属“另类”,两者轨迹的相遇并不突兀。 从傅雷方面言之,欧游归国后,对中国画坛现状异常失望和不满。这种失望和不满在其《我再说一遍:往何处去?……往深处去!》一文中: 幽闭在因袭的樊笼中的国画家或自命为前锋,为现代化的洋画家,实际上都脱不了模仿,不过模仿的对象有前人和外人的差别罢了。 傅雷不愧为“傅雷”,真是目光如炬,一针见血。该文以下面的话作结: 艺术应当预言,应当暗示。但预言什么?暗示什么?此刻还谈不到。现代的中国艺术家先把自己在“人类的热情”(passion humaine)的洪炉中磨炼过后,把东西两种艺术的理论有一番深切的认识之后,再来说往左或往右去,决不太迟。在此刻,在这企待的期间,总而言之En attendant,我再说一遍:往何处去?往深处去! 这是傅雷1933年写的。 从黄宾虹方面言之,他来自传统,经受1920年代文艺新思潮的洗礼,找到“东西两种艺术的理论”相通的蹊径:不求形似,追求神似和内美。他在国学专科学校的《中国画的认识》演讲里说: 中画与西画,若造极诣,其理相同。中国画家与西洋画家至于互相非诋,盖皆未能达其最高峰。并推之世间之理,九流百家之道,纷纭错杂,然考核其真谛,莫不殊途同归。 这是黄宾虹1936年说的,与傅雷三年前写的,异曲同工。 无怪乎傅雷第一通信说“比岁常在舍戚默飞(顾飞又名顾默飞)处,获悉先生论画高见,尤为心折,不独吾国古法赖以复光,即西洋近代画理亦可互相参证,不爽毫厘。所恨举世滔滔,乏人理会,更遑论见诸实行矣”,接到信的黄宾虹要如获知音,“回环再四”了。 长期以来,人们将黄宾虹定位于“传统画家”,这是错误的。黄宾虹从传统里来,但他不复再是“传统画家”所能樊笼的了。正如傅雷在上述论文里说的:“现代的国画家所奉为圭臬的传统,已不复是传统的本来面目:那种超人的宁静恬淡的情操,和形而上的享乐与神游(évasion d’ame)在现代的物的世界中早已不存在,而画家们也感不到。”在傅雷眼里,黄宾虹的“传统”已经不再是本来面目的“传统”了。 《观画答客问》是傅雷解读黄宾虹绘画的力作,得到黄宾虹本人认可。此文写于1943年,至今时隔70个春秋,其间风风雨雨,历经时局变幻,社会审美意识嬗变,傅雷的解读和评骘,依然熠熠发光。它已经成为论述黄宾虹艺术的典范,走进黄宾虹艺术世界的津梁。 笔者在解读该文时,曾写道: 文章开门见山地提出黄宾虹绘画“山不似山,树不似树;纵横散乱,无物可寻”的问题。数百年前的明代画家恽向(香山)就有“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所以为逸”(据《南田论画》)的名言,与“描头画角”的画风相抗衡。据画史云,董北苑(源)的画近看无物象可寻,远看则山水树石村舍灿然。 傅雷在这里便引用董北苑的典故,说看黄宾虹的画要远看。值得注意的是,他还举了“西欧名作”为例。在傅雷给黄宾虹的信中,多次用西方现代绘画来类比黄宾虹的作品,以论证中西绘画精神并无二致。与此有关的如:“先生所述董、巨两家画笔,愚见大可以说明吾公手法,且亦与前世纪末叶西洋印象派面目类似(‘印象’二字为学院派贬斥之词,后遂袭用),彼以分析日光变化色彩成分,而悟得明暗错杂之理,乃废弃呆板之光暗法(如吾国画家上白下黑之画石法一类),而致力于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之表现,同时并采用原色敷彩,不复先事调色;笔法亦趋于纵横理乱之途,近视几无物象可寻,唯远观始景物灿然,五光十色,蔚为奇观,变幻浮动,达于极点。凡此种种,与董北苑一派及吾公旨趣所归,有异途同归之妙。” 黄宾虹自评他的山水画“与古人无一似者”,唯一能将它们与古人联系起来的是“笔墨”与“笔墨精神”。傅雷的笔锋自然转到这一点上。他说画之优绌并不以远观近视为分:“观画固远可,近亦可”,“远以瞰全局,辨气韵,玩神味;近以察细节,求笔墨。远以欣赏,近以研究。” 频频出现在傅雷论学书里的中西画学的伦比,正是黄宾虹后半生所全力关注的。和黄氏中西画学探索相关学者有日本的泽村专太郎,美国的白鲁斯(Edward Bright Bruce),法国的马古烈(Georges Margouliès) ,意大利的萨龙(CarloZanon),德国的孔德(VictoriaContag),美国的德里斯珂(L.C.Driscoll)等,可参见拙编《增订黄宾虹年谱》,此处不赘。 傅雷晚年致刘抗信里再次提到黄宾虹,给予“傅雷”式的最高评价: 宾虹则是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各家之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尤可贵者他对以前的大师都只传其神而不袭其貌,他能用一种全新的笔法给你荆浩、关同、范宽的精神气概,或者是子久、云林、山樵的意境。他的写实本领(指旅行时构稿),不用说国画家中几百年来无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国内几位洋画家也难与比肩。他的概括与综合的智力极强。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方始登峰造极。我认为在综合前人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 在同一信里,傅雷以其“数十年来看画水平”,将近代国画的代表人物的头衔给了两个人:齐白石和黄宾虹。这又是“学术问题六亲不认”的傅雷特色。 记得小时候读过法国作家纪德的《窄门》,说的是上天堂的门是窄的,具体情节都忘了,只记得题目两个字。进入美术史的门也一样,不是每个披上个“大师”披肩的画家都能进入的,何况代表人物。看今天,连写张楷书都要铅笔打样子的“大师”便可知道当下画坛现状了。明四家,清六家,近现代画家多如过江之鲫,傅雷抓住两个。 傅雷与黄宾虹的交谊,不仅仅是则画坛“佳话”,它更是研究近现代美术史的宝山。 他们的论画书,在今天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是弥久弥深知之不尽的文献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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