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盆景文化史十年磨砺蚊力负山终将问世374第八章中国近现代的盆景文化
第三十一节 刘海粟《黄山谈艺录》2
一九五四年,我六临黄山,来前由友人钱瘦铁刻了一方印:“黄山是我师”。那年云谷寺还不通公路,我不携手杖,健步徐行。一路上松鸣泉笑,山鸟啼喉,群峦招手,似迎故人来。《黄山温泉》处理得比较细腻抒情。小泉出谷流瀑浸。风致婉丽,但难免单调,让她与方圆大小不等的山石相憧击,水为柔,石为刚,相济相生,必生妙音。我让她扑面奔来,有汹涌,有阻力,有迂回,有跳荡,化整为零,复合于一潭。那飘忽在水上林间的水蒸汽,正是“温”字的形象化,有一点朦胧的美。 石缝中的水花,不仅为表明力度,也是为了使人联想到沸腾的水,心中产生了温热之境。画泉多用冷色,唤不起温热的感觉,我才用阳光,例如画上方的赌黄色,水底及下端的浅黄,都有温度感,添上红叶,表明季节。泉水局部用墨绿色、暗示山深树高,与遍地碧草,满石苍苔有照映,所以整幅画比较协调、柔和。 我曾经站在排云亭上,看落日余晖投射在西海群峰上,雄伟绚丽,披麻,马牙,斧劈,各色鼓法俱全。从真山到古人的画,反复联想、推敲,觉得山水中的一切技法,源于客观现实。 我实验如何在油画中吸收国画的手法,也考虑如何在国画中,吸收一些可以表现黄山地貌的油画技法。《黄山狮子峰》即是用短笔触写成。它以国画的点簇为主,少量运用点彩的技巧,使中西画法互相结合,产生新姿,体现时代风貌。 《黄山散花坞云海》、《散花坞云海奇观》、《西海》等,画的都是云海,都参用油画的用色。有时处理得光怪陆离,繁丰鲜艳,而用线用墨,不失传统风味。在作同一题材油画时,用隶、篆、草法写松,力求挺拔。写石时注意到用色有雕塑风味,华中有骨,形中有韵。云烟的聚散升落,浓淡远近,既是客体的表现,又有东方传统的画味,达到中西结合,艳不伤雅,明亮而不浅薄。内涵的气质,有我们民族的特色,也有自己的个性。 长卷《黄山西海门》,长四百四十二公分,高四十六公分,作画之前便想到如何解决这一矛盾:山画近了,天空堵住,看似硕大,反而低了;画远了,天空开阔,但山的气势又弱了。反复寻思,决定把山画得顶天立地,强调铁骨钢筋的骨骼风神,再用远松来衬托山的高度。山顶小松,靠道劲的枝干来求得理想的效果。一切以骨法用笔来体现。 长卷在枝法上分成三组笔墨,写出完整形象。左边第一组取莲花造型,一丛小莲花,合成几朵大墨莲,侧重淡墨晕染,烟雾迷漾。莲花两侧,用没骨赋形,突出中景。为了与全画不脱节,也用些焦墨点苔,以便与主体山峰有映照。从峰顶到远山剪影,留空白较多,给人以云天浑茫,山势高耸之感。 中部是西海门,左侧两峰对峙,皆以浓墨钩勒,直上直下。上端才用点马蹄形弧线,用小篆写法,森严厚重,线与线靠得很近,中破淡墨,味成整体,又使小块面各有组合方式,主峰色更淡,使铁壁铜墙的气势更突出。主峰腰上7段云,使巨松和山得以分清,免得混淆。松形颇求俊逸,有凌空高举之态。左边山谷,白云填满,上立松林,是虚笔;右边云海才是实写,层层远山,纯用泼色中有云层隔开,色渐浓而山反渐远,也是想出奇制胜。云海造境追求的便是洽瀚深广,遥与天接。 右边的山峰不象左边的双峰采取立势,虽用直线,山势有“坐”的感觉,好让主体突出。松林的画法上也有油画笔触。 全卷用赫色烘染一过,使白庄云光水气更为醒目,阳光灿烂的质感也有所显露。尤其是右边主峰特别明亮。山脚荡苔大点落墨,免得头重脚轻。 这些画法,如线的变化,墨色的浮沉轻重,后来又有很多变化。探求的甘苦,准有自知。山的个性有些浪漫主义情调,笔趣墨味,没有后来老成,朋友们对这个长卷还是喜爱的。 没有这些试验、酝酿,后来的大泼墨、大泼彩都不可能出现。 一九五七年我在上海开画展,摆在显著位置的是黄山旅行写生之作。 接着,我患了中风,肉体和精神都在接受严峻的考验。在这段难忘的日子里,黄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强化我的意志。我象怀念亲人那样思念她,从梦里的松韵泉鸣听出她的鼓励与召唤:“莫把眼前的疾苦,当作了生活的尽头。疾病是丑恶的化身,生活和创造才是美的代表,但凡是丑恶猖撅的地方,都有美在抗争着!生命和美是不朽的!来吧,松枝将拂去你心灵的灰尘,云海将洗去锁住你幻想的厚茧,山泉将把大地母亲最温馨的乳汁充实你的热能!朋友,肉体瘫痪不足畏,精神瘫痪将导致生命的雪崩,不可收拾!你没有毅力吗,为什么不敢回答?” 我在内心回答说:“第一,我有重新站起来开始艺术生涯的信念;第二,我要做,不愿说,空话何益,请看行动!你有耐心永远这样鼓舞着我吗?”松林点头,山花微笑。我从梦中回到病榻上。 拿纸笔来!”等到能够坐起,我便向伊乔果断地提出要求。可是手捏不住笔,哆哆嗦嗦,一次一次掉在被上。扶我下床,我要走路,将来要上黄山!”双腿不听活,摇摇晃晃,一次一次跌坐在病床上。 在绘画技巧方面,生病之前不算富有;说是小康,也不算夸大其辞。而今,疾病在我和技巧之间现出一条大河,我已经赤贫。要到对岸取得过去占有的技法并加以发展,只有用信念做为渡船、韧性作为双桨,恢复大脑对全身的指挥权。 我满头大汗用笔画了一个三角形,弯弯扭扭,如同蚯蚓。只有我心里明白:这是起点(这就是我心里的黄山!我满身大汗地站稳了,然后摇摇晃晃地迈开了第一步。只有我心里清楚:这是起点,我踏上了天都的第一层石级,上面虽然高与云齐,一层石级的高度不过几寸,是很渺小的,但是,伟大就是平凡孕育出来的。一生三,三生千万,以至无穷…… 要心平气和,持之以恒,不灰心。不怕慢,就怕站。停顿导致艺术生命的枯萎。 从写“海”字开始,恢复握管涂抹。华东医院的医师们、护士十分负责,分享我的甘苦,果然功夫不负笔耕人。一九六零年秋天,我终于又能提笔写黄山。一九六一年隆冬。试作油画《天门坎风云》,气象开阔,豪气犹存。一九六二年我用蓝青色块写了《狮子峰上望太平》,群峰波动,远山涂上白色返光,与天空混然一色,白色大云块,在情绪上与山峰交叠成有机回旋。 我花了一些时间,临写前人画黄山的成攻之作,狂放的、险怪的、苍黑的,加以比较分析,选定了我自己的绘画途径——壮阔雄奇。从内容到形式,都要追求壮美境界。 浪漫主义是积极乐观的精神,不是夸大狂,要体现健康和力的美,象宽银幕电影那样坦荡,不落寻常。 目前,我还保存两本册页,有的是当年即景写生旧槁,有的但凭忆写。画法大体上可分为三种: 一种是用墨块写诸峰侧象,云流雾飞梨花雨,全赖浓淡干湿表现。有时也用空白表现云和天空。有的墨团泼成一团火焰,有湿润感。《从天都峰绝顶写莲花峰云烟》、《蓬莱三岛》几乎全月泼墨,极少用线勾勒。《西海门曙色》用淡墨代表晨光,浓墨晕成山峰。个性不同。 一种画法是线勾白描,不用墨块,多用来写晴空朗日下的山峰。线的干湿不定,曲直有别,把岩石的纹理肌肤描述清楚。《莲花峰写玉屏峰》、《立雪台》、《天都峰》可作代表。这是一种毛笔速写,技法还有待于探讨。天都峰用马蹄形的线条画出)想表现大石块的质感,在皴法上删去繁冗,力求洗练,用笔的流与涩、快与慢、藏锋与露锋,乍看漫不经意,其实也多少有些匠心;为了求得多样化,如《莲花峰绝顶》、《到此始信》几笔淡墨,添点情趣。 一种是笔墨并用,线和块面的结合。如《黄山茶场》、《百步云梯》,有些背光部分的线用淡墨盖掉,隐隐绰绰,远方山头云浪用粗线扫出,面在线中。 小画难造气势,壮美的感情,只有溶化于笔墨之中,才不抽象。 黄山诸峰多是见骨不见肉的。松材也是从石骨石缝中长出。交错的白云,带着光和彩流动,飞腾于峰石松泉周围,形成阴影阴影的力量是探索不尽的秘密。我画了一张《黄山天门坎》想体现阴影的运动,表现体积感与旋律感。我用“离形得似”的手法,以虚的云流来传神,来说明生命里微妙得难以模拟的真实感,不追求表面的光滑圆满,而突出蓬勃向上的壮伟气息。 石涛的《画语录》中“动之以旋”这四个字,对我处理《黄山天门坎》的技法有启示,每块平面,每条线都是必要的“句子”使松树呼呼有声,看过之后,能常常往来于心中,希望使人先感到宁静肃穆,继而奋发,产生热爱祖国山川的情操。 同样表现云海,一九七九年先用明朝人写大草的路子,线钩了一幅《云海奇观》云的方向向画内流动、上升,山有铁画风味,松树特别挺,松后一片白云,充满着水气,山左低右高,雄浑厚重。另一幅《黄山云海》用大泼彩,云向画外泛滥,远处的山画成大红,与青色的山强烈对照,这些并没有淹没线条,镶嵌得还算和谐。颜色是多次积上去的,斑斓中有章法。红绿之外,有黄色,石青,湿度明度很强,底子掺过咖啡色,比较艳丽。 泼彩导源于泼墨,并不神秘,掌握起来要有一个过程。 先说说大泼墨。小时候在古代画论上读过“李成借墨如金,王洽泼墨成画”之说,令我神往。也有人说泼墨看不到骨法用笔,故意贬低,大可不必。一九三四年,我在瑞士避暑,曾作过泼墨山水,印在《刘海粟国画三集》中。当时泼的规模不大,等到一九七九年之后,整碗的水倒上去,晕出深浅浓淡,手也熟练一些,容易收拾。 我给人民大会堂上海厅绘制大幅《黄山狮子林》是大泼墨。前景松石用焦墨铁线勾出,松枝也是中锋悬腕,显得很做岸。山峰用淡墨画出个框子,再用墨水浇上去,浩茫汹涌,云雾氤氲。稍干再泼,层次分明,每个块面有别。在山谷背阴之处,墨色较深,用色多一些跌宕。 作此画时,围观者不少,看得饶有兴味。有人提出疑问,“你多年没上黄山,为什么画得这样逼肖这样美呢?" 我放下画笔,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只能简单地回答说:“朋友,我虽然和黄山阔别二十五载,但是这座宝山在我心中是有生命的活东西。我不断用爱滋养着她,正如她长期用坚定的信念在勉慰着我一样。在六上黄山的过程中,我对她的面貌个性,多少作过一些研究,光有热情,印象浅了,记不准,也不可能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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