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盆景文化史十年磨砺蚊力负山终将问世380第八章中国近现代的盆景文化
第三十二节 潘公凯《潘天寿画论》《谈谈我父亲潘天寿艺术风格》3
《文心雕龙》云:“事义为骨梗。”绘画上由形象组成的画面结构,亦相当于文章中由事义组成的基本骨架。父亲的作品,不仅是非常整体的,而且可以说是非常坚固的,就象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从山上滚下来也不会散架。”所谓“建筑感”就是指这种整体性、坚固性、重量感和力学上的稳定性。除建筑感外,他的画面布局还有一些其他的特点,这里就不谈了。 父亲作品中的高风傲骨还表现为独特的艺术境界和审美观。 他曾说:“中国画以意境、气韵、格调为最高境地。”艺术境界,实际上是作者思想境界的反映,是作者精神气质、感情意念的流露。每个作家在艺术境界的追求上,都受到思想境界的制约,带有个人喜好的倾向性,因而每个作家表现的艺术境界,都有一定的基调和特色。父亲在艺术创作中追求的境界,是天地间质朴高华的美,是大自然雄浑顽强的生命力,是对悠久灿烂的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崇仰与歌颂。 父亲的绘画创作,有一部分是清新秀逸的作品,如许多精致的册页,以及小篷船、朱荷、翠鸟、碧桃杨柳……等等充满轻松诗意的作品,是较容易被人们所接受的。选材的新颖,构图的别致,笔墨色的简洁劲秀,以及洋溢其中的对生活的恬静感受,受到人们普遍的喜欢。可是,他的艺术中也有一些作品,却不是那么容易被人们所欣赏。他在许多作品中塑造的形象,如奇崛的岩石、强悍的秃鹫、石隙中的蛙、虬枝铁干的老松……和人们通常所理解的美=漂亮的概念是并不一致的。他的画没有艳丽的、复杂的色彩,造型也并不追求细节的逼真,表现的意境又往往偏于粗豪和冷静,所以他的画确实不是每个人都一看就喜欢的。然而,往往正是这些作品,最突出地体现了他的艺术思想和艺术风格的与众不同之处,所以就更需要我们加以探讨和研究。 这里,所涉及的就是对美的不同理解,也就是不同的审美观。在现实世界,丑和美是有区别的,但又是有联系的。并非一切丑都可以转化为美,然而却也不可否认有一些表面看来并不漂亮的、甚至是丑的事物有着深刻的内美。这种例子在生活中时时可见,只是不大引人注意罢了。在艺术创作中,通过艺术家的深刻理解,将这种现象典型化,从而创造了许多不朽的作品。珂勒惠支的版画,那些被扭曲了的布满皱纹的脸和手,决不能说是漂亮的,然而无疑是美的;不仅从揭露社会的黑暗这一主题思想来说,或者从表现母爱和生死等人类普遍意识的角度来说是美的,而且在造型上、表现形式上来说,也是非常美的。鲁迅的小说,虽然大多是写的中间人物和落后人物,然而他所塑造的少数几个正面人物,也并不是眉清目秀的美男子,而是作了“瘦得如铁”、“声音好象鸱鸮”、“象个乞丐”之类的描写。郭沫若为曹操翻案,可他在剧本中,却并没有将曹操写成浓眉大眼、仪表堂皇的“样板英雄”,反倒写了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不是嘛,生活本来就是如此,艺术只是将生活的真实典型化了,正是这真实,使作品具有感人的魅力。在这里,美并不在于外表的“漂亮”或者“残缺”与否,而是来自于人物性格的力量和作者倾注于作品的真诚。要是将生活遮上虚假的面纱,只会使作品真正变丑。 父亲是以画花鸟山水为主的画家,很少画人物;然而,他在作品中所体现的艺术观,却和上述的例子有一种内在的共同性。罗丹曾谓:“对伟大的艺术家来说,自然中的一切都具有性格,——这是因为他的坚决而直率的视察,能看透事物所蕴藏的意义。”在父亲的笔下,山川草木,鸟兽虫鱼都超出于外表的形似,而具有独特的性格,连气氛意境都是有性格的。强烈的个性表现和深沉超脱的精神境界,决定了他作品的情调、意境、趣味、品格,构成了作品中内在的精神美。 父亲的艺术是非常质朴的,毫无哗众取宠之意。他的画面意境,是与矫揉造作,浮华艳丽绝然对立的。他有一方闲章,曰“不雕”,他自己有诗云:“不雕全朽质,借懒得天真”。是说不愿意为了迎合世俗而改变自已的独立人格,主要是就人生态度而言。其次“不雕”二字也点出了他的一种审美观,即不事雕凿修饰之意。在他看来,只有极其朴素的东西才是最美的,浓装艳抺的西子,就不如在浣纱溪乱头粗服之时具有更纯真的美。所以他的作品,造型简练,色彩单纯。他画的都是普通常见的东西。他画猫,题曰:“日当午正,深藏黠鼠,莫道猫儿太懒睡虎虎。”画青菜辣椒,题“寿者所喜”。……画的和题的都非常朴素,正是这种朴素,使人感到亲切纯真的美。高尔基曾说:“美在朴素中,这是一个原理。”在父亲的画中,形式美是含蓄的,不是依靠形象的漂亮和画面的华丽,而是依靠笔墨章法组成的对比节奏,所以不虚假,不甜俗。 他的画面意境的另一个特点是:浑厚苍古。浑厚自然比轻薄好,因为浑厚显得大气而有分量。当然,轻薄的东西也可以是美的,但作为艺术风格的基调来说,浑厚的境界比轻薄高,这是普遍的看法。浑厚也与作者性格有关,浮薄之人,画不出浑厚的画来。而苍古呢?为什么中国画历来强调苍古?值得研究。我的理解,苍古是民族性的一种反映。苍古未必就是保守落后的趣味。美国只有二百年的历史,他们的艺术家很少传统的束缚,本可以一味追求新的,但他们也从希腊、非洲、亚洲的古文化中吸收养料。我们中华民族,能够苍古这本身就是值得自豪的。所谓“苍古”,从字面上讲,苍是深蓝色,古是久远的过去。借用到艺术中,苍是指深沉有力的神彩。清黄钺云:“气厚乃苍”,所以常说“笔墨苍劲”。古是指经过时间的磨损,脱去了火气、俗气、浮躁之气而显得沉着、内在、典雅的意趣。我们的民族是历史悠久的,深沉内在的,我们民族的精神力量是蕴藏在平和含蓄的修养之中的。在父亲的艺术中,“苍古”就是指这种体现了民族特性的深沉内在的修养。在他的作品中,美又是和“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自然”在这里既是作为形容词,又是作为名词。他画花、画树、画各种东西,都讲究恣态自然,这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是一向如此的。他画菊花。总不愿画菊花展览会中修饰得整整齐齐的模样,而画生长在山野中离乱横斜的姿致。当然,并不是说展览会中的菊花都是丑的,而是说,山野中生长的菊花另有一番自然的风韵,而造型上也更有变化更主动。同样,画兰、画竹、画松……都是这个道理。——这是“自然”作为形容词的一面,也可称做“天然”。更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名词的“自然”。他的画,表现了大自然中宁静旷远的诗意,这种意境,是与尘嚣市井的繁华虚荣相对立的。在这种不加雕饰的大自然中,人是纯真的、坦荡的、平和的、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他喜欢这种纯真,喜欢这种坦荡,喜欢这种平和与宁静。这种大自然使人的精神升华,进入高尚的境界,使人忘却势利的、庸俗的社会生活。他常常谈到“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意境,认为只有诗人而兼画家者,才能充分领略个中至致。这个境界,就是他在创作中经常着意追求的。不论“朝日朝霞无限好,花光艳映水云酣“还是“月夜露溥溥,云根冷山葛”,都是他认为的大自然极其优美的景色,都是高格调的意境。刘熙载《艺概》云:“野者,诗之美也。故表圣《诗品》中有‘疎野’一品。“这种绘画意境,画品中常称为“野逸”。父亲对于自然美的追求,使我联想起不久前在中国展出的东出魁夷的风景,虽然他们的艺术有很大的不同,但在这个认识上却是共同的:他们都深切感受到了未经人为加工的大自然,原始的、粗犷的、远离人事纷扰的大自然是非常美的。即使是在日本这样的现代工业社会,人们仍然极其向往这种自然的姜。可见,“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境界,既非出世思想,亦非专为封建士大夫所喜欢。而是体现了人类对于生存其间的大自然的本能热爱和对纯真质朴的歌颂。 正是出于他这种和“自然”紧密相联的审美观,促成了他将花鸟和近景山水结合起来的尝试。我国传统绘画,自从出水花鸟独立成宗以来,一直按各自的路线发展,具有明显的界线区分,原因自然是山水的远景与花鸟的近景难以统一协调之故,而他却在创作中经常将近景山水配上近景花鸟。将两者溶合在一幅画中。池所采用的办法,主要是用简括的勾勒来表现近景山水,依靠独特的构图形式,使不加皴擦的山石和双勾的花卉在画面上得以共存而不杂乱,棉辅相成,互为补充。他之所以要尝试这种新的形式,目的就是试图将庭院中的花鸟搬到山野中去,或者说:想在通常不画背景的花鸟后面加上山野的环境,使花鸟具有自然的“野味”,这也是他常说的“画法到了不够用肘,迫使你不得不想出新办法来对付。”他的创造性的尝试是成功的。所蚁,在他的画中已经看不到以往许许多多画家画过的玲珑假山和人工养植的名花异鸟,展现在观众面前的则是巨石横空,山枝挺立,相比之下,他的画是那样的“粗野”、强悍,而又质朴、旷远,这正是他所要追求的东西,想要表规的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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