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盆景文化史十年磨砺蚊力负山终将问世394
第八章中国近现代的盆景文化
第三十八节刘曦林《齐白石论》
齐白石之所以是齐白石,就因为他曾经是或者就压根就是一个"乡巴佬",按今天的话说,是一个勤劳朴实的老农民。当他具备了一定的文化修养,成为一名艺坛巨子时,他也没有忘记他是一位"湘上老农"。实际上,他是一位有修养的乡下人,或者说是来自乡间的文化人;他是一位攀上了艺术高峰的农民,或者说是保持着农人本色的伟大的艺术家。在他那些精妙绝伦的艺术作品中,特别是在"衰年变法"之后的作品中,分明映照着他的乡心、童心和农人之心,这无疑都是其真心即本心的流露。 本质论 齐白石热爱他的家乡,就像农民离不开养育他的土地。他在自传中曾言及57岁时即将离开家乡北上时的心情:"当时正值春雨连绵,借山馆前的梨花,开得正盛,我的一腔别离之情,好像雨中梨花,也在替人落泪。"过黄河时,他又幻想:"安得手有羸化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北上仓皇,离愁万端,"南望故乡,常有欲归不得之慨"(王训《白石诗草续集-跋》),"回头有泪亲还在,咬定莲花是故乡",都说的是他真实而强烈的恋乡之情。待他到了北京,艺术上的冷遇又和离家的愁怀痛苦地交织在一起,而亟待艺术的变革和借艺术来排遣离乡的愁怀。当他听从了陈师曾的劝说,"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在这表面上的形式变革背后,是内在情思的变革,他再也不能用八大山人的那种表现情感的艺术语言,而必须找到表现自家情感的自家的语言。因此,这"红花墨叶"并不是什么纯形式,它负载着红、黑对比的热烈的民间审美观念,更负载着内在的追求,这内在的追求便是他的乡心,是"客久思乡"、"望白石家山难舍"(皆印语)的真实情感。他已经在北京定了居,想的却是"故里山花此时开也",与的思想轨迹。当然,他不可能将一家草木赶过黄河带到北京,但家乡草木却作为一种自然信息随他来到北京,并化作艺术信息传达出来,以实现其心理的平衡。他刻了许多寄托着怀乡之情的闲文印,除前述者外,又如"吾家衡岳山下"、"客中月光亦照家山"等等,这都很难说是些"闲文",而是自抒胸臆的第一主题。他写了许多的怀乡诗,如:"登高时近倍思乡,饮酒簪花更断肠,寄语南飞天上雁,心随君侣到星塘。"又如"饱谱尘世味,夜夜梦星塘"、"此时正是梅开际,老屋檐前花有无"等诗句,都是"夜不安眠"、"枕上愁余"所得肺腑之语。 他的画和印、诗一样,在变法之后,集中表现的是怀乡的情感,是这位老人儿时生活的回忆,是这位"湘上老农"对农家风情的热恋。在古人从未入画而他自己却反复表现的《柴耙》第二幅中,右题"余欲大翻陈案,将少小时所用过之物器一一画之",情犹未已,又题新句56字:"似爪不似龙与鹰,括枯爬烂七钱轻(自注:余少时买柴耙于东郊,七齿者需钱七文)。入山不取丝毫碧,过草如梳鬓发青。遍地松针衡岳路,半林枫叶麓山亭。儿童相聚常嬉戏,并欲争骑竹马行。"他的创作冲动是那样的自然,与之相应的是他的如椽大笔和奇绝的构成,他那书法和构图的修养、才华也因此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在那幅有名的《牧牛图》里,那位着红衣裳白裤的赤足牧童就是他自己童年生活的直接写照,题画诗是"祖母闻铃心始欢(自注:璜幼时牧牛身系一铃,祖母闻铃声遂不复倚门矣),也曾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这诗和画,既有对自己牧牛生活的回忆,对祖母日日盼孙儿早归的亲情的表现,也是当时他对仍在耕耘的儿孙的牵挂,如同他为亲人所绘的作品中那些充满了人情味的题诗,这种情怀,当然也不是青藤、八大的人生感受,也不是可以用那"冷逸"的一路画风可以传达的情愫。这恐怕正是石涛所说"古人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的真谛所在。 变法和着变意,变意和着变法。乡心伴着童心,童心也总念乡心。围拢在一起的青蛙,就像是开故事会的一群顽童;画着小鱼围逐钓饵的《我最知鱼》,是因"予少时作惯之事,故能知鱼";77岁画墨猪出栏,是因为他有一颗"牧汝追思七十年"的心;他画那些黑蜻蜓、红甲虫,是他还记得乡里人叫黑蜻蜒作"黑婆子",叫小甲虫是"红娘子",这正是农民眼中的草虫,是农民的审美情趣;画鲇鱼题"年年有余",画石榴象征多子,画桃子象征多寿,这正是民间艺术喻意象征的特色。他笔下的钟馗、寿星、仙佛一类作品,亦是农民们闲话聊天时嘴边上的审美对象。如果说,在这类作品里,是他的恋乡情结和童真情趣的自然流露,那么,是否可以说,"以农器谱传吾子孙"的愿望是一种有异于"诗书传家远"的农民意识的自觉的表白呢?当他画《白菜辣椒》时,不仅有感于红与黑的对比,同时表达了"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这样的愤愤不平;他在有关画白菜的题句中,所表示的"不是独夸根有味,须知此老是农夫","不独老萍知此味,先人三代咬其根",不正是《农耕图》中的那位老农的自白吗。实际上这是齐白石对他的本色、本质的毫不掩饰的自我肯定。说到底,齐白石这位从来没有入仕愿望的农人,也没有那种人仕无能而隐居山林的逸情。他懒于应酬,不管闲事,与世无争,甚至于"一切画会无能加入"(印语)。他始终以一颗纯真的心,沉浸在艺术的体验之中,沉浸在他的艺术故乡里,他的乡心、童心和农人之心的流露,他艺术中的乡土气息,都根源于他的劳动生活,根源于作为"农夫"的本质。他也曾在艺术上走投无路,那是虚假地因袭八大山人的情感所必然遭到的碰壁命运,实质上那是自己的心态与过去的文人之间不相谐和的结局。当他认定自己是农夫,认定了"万里乡心有路通"的时候,往年储备的自然信息便源源不绝地奔赴腕底、舌端、刀锋,化作了新的艺术信息,且必然地抛弃了古人表达情感的艺术手段,创造出表达自己情怀的艺术语言和艺术形式。也因之齐白石的衰年变法,不仅仅是一场变法,而是以意变为中轴的意变和法变共游的过程,也是自我觉醒和自我把握的一场革命。他艺术中的乡心、童心和农民之心的真诚流露,是他这位有文化的农民,也就是曾被人骂作"乡巴佬"的这位艺术实的真心和本质的艺术的表现。正是在这诸多的意义上,齐白石以本质论,即其自我论;齐白石以变法论,亦即其变意论。或者说,齐白石的本质的表现,才是其"衰年变法"的深刻底蕴。 思维论 一只青蛙被水草拴住了后腿,另外三只暂不救助,坐而旁观;两只小鸡争食一条蚯蚓,但又免不了"他日相呼";一只老鼠跳到秤钩上戏耍,画家谑其为"自称";一群蝌蚪明明看不见水中的荷花倒影,却争相追逐……当我品味齐白的这类妙品时,禁不住笑出声来,禁不住拍案叫绝。我不知道齐白石有着怎样一个大脑?他怎么能有这样的艺术构思?这种趣味,不像古代文人画家的艺术趣味那么高雅,但又有着那些高雅的趣味难以替代的魅力。它带一点土气,又带一点孩子气,还有点不讲理,然而又处处合于艺术的情理。这当然是老人的一片童心,而这片童心又总是与儿时生活的回忆有关,在这最美的回忆里最能激发艺术创作的灵感。但是,只有这片乡心和童心还不够,还要看他怎样艺术处理这些题材,怎样把这些普通的艺术素材转化为感人的艺术形象。 在欣赏齐白石的画时,我想,他是把山川草木、鸡鸭鱼虫当作有生命、有情感的人来画的。"他日相呼"的两只小鸡就是两个今日吵架明日和好的孩子。《自称》中的鼠儿不就是生活中喜欢称体重的小孩吗!把青蛙的一只腿用草拴住,看它怎样地呼叫挣扎,这本身就是阿芝早年的恶作剧。这种思维方式和他做诗的思维是一致的,和他在诗歌中把春雨梨花视作垂泪送别人,和"梨花若是多情种,应忆相随种树?"的诗句,是一样的构思方法。它不仅是拟人的,而且是倾注着情感的拟人化方式,即齐白石自谓"一代精神属花草"的寄托。特别是在那些小鸡、青蛙、蝌蚪、麻雀、老鼠之类的小动物身上,最见齐白石的一片童心,最见一位老人对儿童生活的怀恋,最见"老小孩"的天真、可爱。诚如李贽所言:"夫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却童心,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另外,从他笔下的老鼠使我想到,这现实生活中的害鼠,又怎样奇迹般地变成了审美的形象?就好像民间艺术中的把吃人的老虎变为勇猛的审美对象,以前几乎每个孩子都听母亲唱过"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那首歌谣那样,在那些现实生活中有害的动物身上,其实也有着在造型上、情状上可爱的一面。过去民间的剪纸艺术家设计的《老鼠娶亲》的故事,也和齐白石不厌其烦地画小老鼠一样,都是中国的民间艺术家化丑为美的天才想象的产物。齐白石固然也有"寒门只打一钱油,哪能供得鼠子饱"这样对鼠子的憎恶,但更多的是玩赏鼠儿的乐趣。当他画出一只老鼠咬着另一只老鼠的尾巴这个造型时,便忍不住写下了"寄萍老人八十五岁时新造样也,可一笑"这样的题记。正是在这类作品里,可看出这位从民间走来的艺术家,从根子里所保持的民间艺术风味不仅是拟人化,而且是充满了那种逗乐子的艺术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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