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盆景文化史十年磨砺蚊力负山终将问世395第八章中国近现代的盆景文化
第三十八节刘曦林《齐白石论》2
齐白石是一位很尊重生活真实的艺术家,他没见过的东西不画,若非实物,一生未敢落笔;当记不清芭蕉叶是向左卷还是向右卷的时候,他也不勉强画"芭蕉叶卷抱秋花"的词句。但他同时又是敢于突破生活真实的艺术家,在花鸟画家中是最具浪漫诗情的一位。92岁那年,他画了两幅《荷花影》,竟像哄小孩子那样让李苦禅、许麟庐两位弟子抓阄儿各得一张。其中一幅荷花下弯,一幅荷花上弯,有趣的是在两幅画中,荷花的倒影总和荷花本身一样不合理地朝一个方向弯曲,都有一群蝌蚪去追逐只有岸上的人才可以看到、而水中的蝌蚪根本不可能看到的荷花的倒影。它是那么不合生活的情理,而又备受欣赏者的喜爱。就在这不合于生活和科学情理,而恰合于艺术情趣的思维中,照见了齐白石那颗浪漫的心。正如吾师张莪材先生所言,这是"现实中之超现实,科学中之超科学"的艺术思维,因超以象外,遂得其寰中。在中国的诗论中,有"比"、"兴"之说,亦有蕴藉含蓄的美学追求。齐白石悟得此中奥妙,是位善用比喻,也善于含蓄处理的艺术家。当他为人画《发财图》,选定以算盘为形象契机时,那种在"仁具"中包含的"欲人钱财而不施危险"的祸心,较之财神爷、衣帽、刀枪之类,是含蓄的,也是意味更加深长的。当他有感于官场的腐败,以不倒翁作为象征性的形象,通过谐音、谐趣生发出来的讽刺意味,就比直接描绘一个赃官的形象来得有趣,也来得深刻。他以横行的螃蟹比喻横行无忌的侵略者;画寒鸟,则寓有"精神尚未寒"的信念,和《不倒翁》一样,是一种绝妙的漫画式的思维。这是他的幽默,也是他在那个不能直接反抗的环境下,像维吾尔族智星阿凡提那样表现出来的一种机敏。有时候,齐白石又为我们留下了一些谜语式的作品,把我们带进一个玩味不尽的迷宫。盘子已经空空,犹有一只苍蝇,这样的画,决不是单纯为了形式上的工写对比,但作者却不明说他的创作意图,只留下了"能喜此帧者他日不能无名"一句题识,让每一个欣赏者去接受这幅画的考试。这无题式的幽默,实在是为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想象余地。其《钟馗搔背图》的题跋:"不在下偏搔下,不在上偏搔上,汝在皮毛外,焉能知我痛痒?"就不一定说的是挠痒痒这件事本身。此中奥妙令人想到,笔者在作《齐白石论》的时候,恐怕也难于全然避开在那皮毛之外的不足。 有人说齐白石的诗"意中有意,味中有味",我看他的画也有这种诗人思维的妙趣。这位同时是诗人的艺术家,常常以 耐人寻味的诗句和散文式的句子,生发出那画外的画,味外的味。描绘了夕阳疏柳、泊舟晒网之景的那幅山水画,画中无人,题画诗里却有人:"网干渔罢,洗脚上床,休管他门外有斜阳。"是渔民的生活写照,还是不涉外事洁身自好的齐白石自己的人生哲学?留给了欣赏者自已去判断。一幅《荷塘》水景,因为题写了"少时戏语总难忘,欲构凉窗坐板塘,难得那人含约笑,隔年消息听荷香"这首诗,而改变了山水画的意趣。和少年齐白石相约的是怎样的一位佳人?画里没有,诗里也没有点明,这好像并不重要;更意味的是,他已把观众和他自己一起带入了美好的追忆之中。末句,明明应是"隔年荷香听消息",而他偏偏说"隔年消息听荷?",这使人想起他为友人所绘《紫藤》题写的"与君挂在高堂上,好听漫天紫香雪";使人想起他应老舍之请所画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只画蝌蚪不直接表现蛙鸣的妙构,这里都有一些中国诗歌的妙处,也有些艺术欣赏中的"通感",总之是些画外的画,味外的味吧。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作诗文赏曲","贵得味外味",张莪材先生说"无笔墨处是灵魂",齐白石的诗和画是深得这一艺术的妙理的。这些妙理,是不以形似为标准的民间艺术的精华,也是整个民族艺术的精华,在文人的艺术理论中有很好的总结,并且构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美学的艺术思维。所以我说,齐白石无论是把草虫花木拟人化、情感化,而画诗化,把现实浪漫化,还是着意于画外、味外,都是艺术性的思维,而且这艺术性的思维是那么的朴实,那么的纯真,那么的幽默,那么的智慧。在他的大脑里,既有文人艺术的高妙,又有民间艺术的朴华。他所进行艺术的构思,在文人的思维中多了些泥土的芳香,在民间艺术的思维中又多了些翰墨文思。他的思维大概是民间艺术和文人艺术化合后升华的一些智慧的海洋吧。 构成论 如果说,那浓厚的乡土气息,纯朴的农民意识和天真浪漫的童心,富有余味的诗思,是齐白石艺术的内在生命,而那热烈明快的色彩,墨与色的强烈对比,浑朴稚拙的造型和笔法,工与写的极端合成,平正见奇的构成,作为齐白石独特的艺术语言或视觉形状,相对而言则是其艺术的外在生命。仙在的情感要求与之相适应的形式,而这形式又强化了情感的表现,两者相互需求、相互生发、相互依存,共同构成了齐白石的艺术生命,即其艺术的总体风格。 当衰年变法的齐白石自谓告别了青藤、八大冷逸的一招,创造了"红花墨叶一派"的时候,意味着他抛弃了古人表达情怀的形式,找到了他自己表现情感的自我形式。这无疑是一场重大的视觉革命,它适应了正在萌动着的现代人的审美节奏,也适应了文人画在其历史性的转变中向大众靠拢的趋势。色彩表现力的强化,黑作为一种色彩和其他色彩的对照,海派艺术家已经有所突破。齐白石的新发现在于,他又在海派的基础上大胆地引进了民间艺术的审美特色,使色调更加纯化。他保留发以墨为主的中国画特色,并以此树立形象的骨干,而对花朵、果实、鸟虫往往施以明亮的饱和的色彩,仿佛是将文人的写意花鸟画和民间泥玩具的彩绘构成了一个新的艺术综合体。《荷塘翠鸟》中的墨叶、红花、翠羽,《荷花鸳鸯》中的焦墨叶、深红花,黑色、黄色、绿色合成的彩羽,《好样》中的墨叶子、黄葫芦、红瓢虫,这些都是典型的齐白石的色彩构成。它属于形式,也属于内容,因为那是对乡间风物本身色彩的提炼,那是一种热烈的乡思情感的外化。懂得笔墨也善于操纵笔墨的齐白石,他在下笔画虾时,既能巧妙地利用墨色和笔痕表现虾的结构和质感,又以富有金石味的笔法描绘虾须和长臂钳,使纯墨色的结构里也有着丰富的意味,有着高妙的技巧。当齐白石表示"与雪个同肝胆,不学而似"时,主要是说在笔墨韵味上,他完全可以达到八大山人那样的笔墨水平,就像在《秋梨和细腰蜂》一画所表现那样,显示出他非凡的才能。懂得形式美的魅力的齐白石说:"作画须有笔力,方能使观者快心。"懂得艺术的灵活性的齐白石又说:"凡苦言中锋使笔者,实无才气之流也。"此中颇见齐白石之自负。 齐白石对点、线、面的构成极其重视,因此多有奇妙的章法和生命的律动。当他临摹八大山人的鸭子时,将册页变为四尺条幅,上部三尺皆为纵向题跋,已显露了他在构成上的奇思;《雏鸡》一画,仅在下方五分之一处画三只小鸡,左上方五分之一处落穷款,三个点与一条线遥相呼应,把那大片空白化为有生命的空间;《莲蓬蜻蜓》中,四尺长的一条纵向线与一尺长的一条斜线的交叉,就完成了秋思的意韵,仿佛已简到不到再简,这却是齐白石的奇思妙构。在鱼、虾的画面中运用同向线的排比造成运动的节奏也是齐白石的拿手好戏,《小鱼都来》中向心的节律,《荷律群鱼》中两个圆(荷叶)与一组斜线(游鱼)的组合,我想,这也都是齐老爷子内心生命律动的迹化。在松鹰、紫藤、牵牛花这类作品中,他又是那么善于运用复杂的线型变化以造成复杂的旋律。题《松》诗句"虬枝倒影蛇行地,曲干横空龙上天";画藤题句"乱到十分休要解","老藤年年结如蝇",表白的都是对特有形象的审美感受。笔者曾将其嫩荷、夏荷、残荷作比较对照,更清晰地发现,他善于运用笔墨,也擅用线的节奏、组合方式的变化,去表现不同的气氛。诚如老画师所言--"画格平正见奇,非自夸耳"。当然,这种奇妙的构成,有齐白石的技巧,而这独特的独特的技巧又与其对内在美的独特追求有关。构成《柴耙》的那一根篆书般的大线与那七根短线,是柴耙的形象所提供的,也是以柴耙入画的这个"乡巴佬"本质的体现,是"以农器谱传吾子孙"的愿望刺激下的产物。 齐白石的山水画少于花鸟虫鱼之类的作品,但其山水画亦不同时流,有独家面目,画见比较简捷快,且多有奇构,没有古人那些"平铺细抹死工夫"。一幅萧索的冬景,寒风吹拂的柳丝均作横向平行波动状,山的造型和皴法也仿佛共振般的用横向的弧线画就,在这立幅的画面上呈现出横向波动的节奏。其《清风万里》,近树以下倾的密重的斜线画出风势,水波是流动的曲线,远坡则以平线演化成一个灰色的面,又以风帆穿插在黑、白、黄在个大面之间,正如题记所说,确是"画吾自画"。《鳞桥烟柳图》中就像美人蒙上了面纱似的隔断树林的两抹薄雾,《枯树归鸦》中那赭色的枯树和点点黑鸦交织的节奏,《雪山图》中焦墨的点、线和淡墨渲染的灵活运用,都可以说是"纯化"的构成。他在《老萍诗草》中说:"山水画要无人人所想得到处,故章法位置总要灵气往来,非前清名人苦心造作?"我想这正是"时流诽之"的原因,也正是陈师曾予以赞同的原因。这些章法、笔致、构成的妙趣,体现了他所说的"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的艺术追求。他删去的是古人的山水,表现的是他胸中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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